#短篇 《致小野姐姐》

小野姐姐,你好吗?

 

我写这封信给你,是因为我又回到了泳林。

 

此刻,我正坐在七仙岭海岸边那块像龙脊背一样的礁石上。潮水渐渐褪去,夕阳咬合着海面。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带我攀爬野路,穿过岩壁下方那片神秘幽静的松树林,爬上龙脊背石凝望无垠的海面。此后,你开启了我的未成年时代,连同我们一起经历的激情、动荡与危险。直至如今,这片狭小隐秘的海岸都是我心中的秘境——我从没有真正返回,也几乎不愿想起。不知你是否也如此呢?日光灼目,往事竟与眼前的景象融为一体,令我恍惚不已。

 

小野姐姐,你敢相信吗?距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已经十三年了。这也几乎等同于我离开泳林的年岁。当我闭上眼睛,你却在我的脑海中越缩越小,浮游在眼皮内壁的斑点和光晕,已经很难再拼出你的形象。我常想,现在的你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你是否还梳着高马尾,在吸烟时抬起下巴?你还会掏出折叠小刀,装作漫不经心地磨指甲吗?你有没有如愿以偿,嫁给了长得像朴树的男人?小野姐姐,无论你是否已经远走高飞,逃离了泳林的山与海,或者从没踏出过桃源街山坡上那幢小小的平房,我都由衷地希望你快乐自在,像从前一样,爆发着生命的激情。你会觉得这样的祝福夸大其词吗?从你成为姐姐开始,我便重新理解了“要怎样活着”这件事。这就是你烙印在我记忆中的答案:**要勇敢地绽放,要不懈地战斗**。只是我没有想过,成年人的世界不仅险恶而辛苦,还远比我们的时代无聊。不久前,我辞掉了工作,打算离开北京,全国各地跑了好多个城市,竟辗转回到了泳林。细细回想,长大之后,和你有关的记忆反而更加鲜活难忘了。从希田中学开始,山海巷、桃源街、南山……几日的功夫我都走了一遍,最后到了七仙岭。我决定就在这里下笔,把一切理应说的与未曾说的,以及再不说便要被忘却的……都告诉你。请允许我擅自重返记忆中十三年前戛然而止的往事——姐姐,若这封信正拿在你的手中,请一定读完。

 

小野姐姐,在勇诚出事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高考结束的暑假,我在《泳林日报》上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刊登勇诚死讯的报道。上面把勇诚的死描述为“希田中学一名高三男生走夜路时意外坠海”。不如我掌心大的版面,把勇诚短暂的一生缩进了几行冰冷的油墨。我原本以为,我会在勇诚的追悼会上看见你,没想到是奶奶替你来的。那一刻我已有预感,我可能再也无法见到你了。我记得她佝偻着身子,把装着钱的信封塞给了嚎哭的勇诚母亲。请原谅,我并非想置你于伤心之中;时过境迁,我也体会过了永远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这让我更加想念你,更加对勇诚的死感到惋惜。我常常不切实际地想,勇诚若仍旧好好地活在世上,我们便都不必受到煎熬。

 

还记得我刚刚从泳林市最好的一中转入希田中学,尽管我努力融入,成绩也居于前位,受到的欺凌却一分都没少。那些卫生间里的刁难和戏弄,排队时身后的污言秽语,还有桌斗里时不时出现的食物残渣让我时刻心惊胆战,提防着周淑婷在暗处的那双眼睛。我一度把她的所作所为视为命运的严厉磨练,以至于不安和恐惧逐渐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直到周淑婷终于扩大了她的战场,在某一日放学后,把我堵在了希田小卖店后身一条狭小的岔路里。即便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因惊恐而眼前发黑的时刻。接着,周淑婷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把剪刀——一把巨大的、只会挂在厨房的案板旁剪生猪肉的铁剪。她用凶厉的目光扫视着我,勒令我脱掉身上的蓝色运动服。为了与希田中学的校服相仿,我特意找来这件蓝白条的尼龙制外套,反倒成了周淑婷怒斥我“招摇显眼”的理由。她晃动手里的剪刀,说要是我敢反抗,就把我衣服后面的小帽剪下来,顺便再剪掉我的头发。

 

小野姐姐,你现在记起来我当时狼狈不堪的样子了吧?你是从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中出现的。你一边摘下头盔,一边轻轻拉开了周淑婷。你的身材高而健美,一条高高的马尾绚烂地甩在后面,杏仁似的眼睛里闪烁着绝不轻浮的智慧,简直要把脆弱无助的我看穿了。你只说了一句“干嘛呢,周淑婷?”,她神色里的凶狠便全然不见,开始讨巧地叫你“小野姐”,责备我这个“新来的”不穿校服、不懂规矩,得“好好教育一番”。你闪过一丝嘲弄又轻松的笑容,转瞬即逝,你说:“这有什么好教育的?证明人家有胆儿。”我很确定,那是只有成熟机警且见过世面的女孩才有的笑容。周淑婷显露出了难堪。你走近我,问我:“那你的校服呢?” 不等我说话,周淑婷咄咄附和了起来,“说呀!小野姐问你呢。为什么不穿校服?”刹那间,我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颤抖地扯着嗓子说:

 

“周淑婷,我是插班生,没有校服。你要是看不惯,你就给我买一套。”

 

这奇怪的斗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思来想去,理应归功于你那神秘的笑容,它丰满了你高于我、而大于我的形象,带给我一种正确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我突然不再害怕了。后来,周淑婷没有给我买校服,是你把你的校服借给了我。我这才知道三年前你从希田中学退学,此后便是桃源街一带厉害的“混混”,也是这些半只脚踏入社会的未成年中声名显赫的“大姐大”。尽管你不上学了,得知我从一中转来还是会夸上一句,好学校呀。你问过我,多的是从考不出成绩的希田转到一中上学的,为何我偏往这坏孩子堆儿里扎。我没想过那么多,只觉得一中的生活枯燥无味,压力大得让人透不过气,还是希田中学人少,氛围更加轻松一些。“轻松可不是什么好事。”你总这样说。那日,周淑婷落得个哑口无言,你抽走她手里的剪刀,随手扔进了你摩托车的储物箱里,你让她别再带这种东西来学校,“还有,”你严肃地警告着,“别动同校的,知道么?”周淑婷没有再刁难过我。很久之后,你向我解释如此袒护我的理由,竟是因为我的反抗精神让你刮目相看,却不知……这根本就是由你激发的。我总是穿着你借我的校服,左侧的袖口上,你用浅紫色的细线缝了一个“野”字。 对于此事的威力我毫不知情,直到这“野”字被坐在后座的高淼偶然看见,她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高淼说她和你自小是邻居,没少求你帮着排忧解难,她形容你为“像霹雳火一样的姐姐”。高淼始终相信你会成为时评类节目主持人或政治领袖一般的人物。她激动地拉着我说:“郑飞岚,你知道穿着孙小野的校服意味着什么吗?整个希田中学没有人敢动你一根头发。”从此你的校服成了我的护盾和勋章。直至如今,它还在我的衣橱某处保存着。

 

在我和高淼成为朋友之后,你带着我们爬上了山海巷的小山坡。那是你第一次向我讲起希田中学的生存规则。隔着浅浅的海湾,对面化工厂的烟囱里升起徐徐白烟,白烟起先如白云,结实饱满滚滚而出,随后弱不禁风地散乱成絮,顺风游向大海;烟囱口处鼓鼓白烟再度涌起,如此往复,甚是壮观。你告诉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希田中学里只有两种人,不好惹的和好惹的。一旦别人知道你好惹,惹的便总是你。你点燃了一根万宝路,苦涩的味道溜进我的鼻子。我问你如何才能成为不好惹的人呢?“不能软弱,”你说,“要么自己变厉害,要么有更厉害的人罩着你。”直到进入成年,我才领会这是整个社会的运行法则。我暗自想,要成为像你一样被敬畏、被崇拜,还能保护别人的人才好。

 

渐渐地,我在这所游手好闲的学校里竖起了耳朵,听闻了那个魔鬼般的名字——彭硕。起初的传闻里,有人说他身经百战,泳林市一半的小混混都听他指挥;有人说,他的老爸是泳林市响当当的人物;还有人说,他早已进入了看守所当劳力。让我肃然起敬的,是你的名字——孙小野,伴随着彭硕的事迹恍如一道响亮的回音。那时,尽管你极力否认着彭硕是为了吸引你的缘故,才成为“影子帮”的头目,但这反而让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聪敏倨傲、富有魅力。印象中,你唯一主动谈起彭硕是因为你的奶奶。你说以前上学的时候,彭硕还是个步入青春期的普通男生,他会趁你不在去家里给奶奶送橘子和鸡蛋,奶奶就把彭硕当成了你的男友,悄悄给他也织了一条和你一模一样的围巾。为了接近你,彭硕把奶奶哄得很开心,还给奶奶买红双喜抽。只是没多久,他就堕入邪路,变得充满危险。后来我得知你被迫休学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保护独自在家的奶奶不受他的伤害。在你们反目成仇之后,我才明白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小野姐姐,若说我真正把你当成得以依靠的姐姐,要数方媛转来隔壁班之后。人人都知道,这个新转来的方媛是七中的小飞哥一手带出来的混混,手段凶险,每天都会在书包里放一把长刀来上学。那一周正巧整个年级前往学农基地,每日住在乡野,除草、干农活。那时,高淼才告诉我她和方媛在寄宿初中的过结:高淼在寝室偷养的仓鼠越狱出笼,在方媛的枕头上拉屎,方媛就用发簪戳穿了仓鼠的屁股。高淼把她的罪行告诉了校长,方媛被退学。据说她的父母是鞋厂的工人,为了供她上寄宿学校已掏空积蓄。二人自此结仇,直至在学农基地重逢,方媛重新找上了高淼的麻烦。即便高淼处处避让、小心行事,但从方媛把摔碎的瓷杯碎片铺在高淼的床上,高淼再也寝食难安。她主动找方媛求和,却在深夜被方媛用一把亮闪闪的尖刀逼进了幽暗的茅厕,砍断了手掌筋。高淼捂着淌血的手摇醒了我的床铺,哭喊着,“方媛砍人了,快跑!”同寝女生的尖叫声瞬间划破乡野的夜空。一种熟悉的恐惧突然降临。我趁乱冲出了基地楼,翻越远处的围栏,沿着空旷的公路没命地狂奔。黑压压的稻田混着泥土的腥味,穹顶似的漆黑夜空仿佛上帝的瞳孔,凝视着魂飞魄散的我。小野姐姐,现在想起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电话,我也难免埋怨自己的冒失,电话那头的你还迷迷糊糊的,对着气喘吁吁的我,一个劲儿地说“听不清、慢点说。”在那如救命稻草的公用电话亭里,我熟练地背出了你的号码,没说几句,就因为受惊而不受控制地大哭起来。

 

那混乱不堪的一晚,方媛并没再继续伤人。有人说,她收好了长刀便上床睡觉了。高淼因为这件事受了严重的创伤,没多久,她父母把她送去了英国读高中了。回到学校后的第一天,我远远便看见了你的摩托车,你让我指给你看,哪个是方媛。原来你一直按兵不动,并非不会出手。你走到她身后,揽住她的脖子,把并没有弹出的折叠刀捏在手里,在方媛的眼前晃了晃,又靠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回到摩托上,你拨通了电话,只说了一句:“小飞哥,解决好了。她不会出现在希田了。”不论我如何问你,你也不肯告诉我你在方媛耳边说了什么。我不解地问你,小飞哥不是方媛的头儿吗?你飞起了摩托,疾速的风中你朝我回头大喊:你搞错啦,小飞哥是我的头儿!你灵活地在汽车缝隙里穿行,带我驶过漆黑的隧道,顺着环海公路一路向北,我紧紧环住你的腰身,顶着轰鸣声在你耳边喊着:小野姐姐,我想跟着你混,可以吗?就是这一天,你带我来到了七仙岭的野海边。你告诉我,这座海湾有七个形状怪异的小岛,它们就是这里的“七仙”。视野最好的地方就是岩壁顶端那块像龙脊背一样的石头,“七仙”一览无余。你让我向身后看,冒着滚滚白烟的化工厂近在眼前,烧成炭黑的烟囱口里先滚出灰黑的烟尘,团团叠叠、足够浓密的时候,才变成滚滚的白烟飘远。龙脊背石上,化工厂突然不再宏伟神气了。你告诉我,这是你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他让你“混好点”,“不论是读书还是进社会闯荡,为的就是以后自己不用再进这家工厂”。我其实并没听懂你的话,只是坚持告诉你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在江湖上很“厉害”、“混得响当当的”、“走到哪都不怕”。你告诉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要向上爬,你踩着别人,也会有人把你踩在脚下。我的心却反倒雀跃起来了——要是有一天,我也能把欺负我的人踩在脚下该多么好?就算有人在我之上,这个人不也正在我面前引导我、保护着我吗?你的神情欲言又止,忽然严肃起来。你说,这条路回不了头的。你成绩好,应该考个名牌大学,谁都不会欺负你的。你问我,你知道什么是真正厉害的人吗?我说不知道。你回答道:“真正厉害的人黑道白道都混得很好。”我听得云里雾里,曲解了你的深意,也许你是指既擅长读书考学,又能在混混帮派中享尽风光的生活吗?前者我已经感到腻烦,而后者是我从未想见的、在我成长经验之外的道路,其中的刺激与奇妙,正是我的心之向往。我朝着大海宣布,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姐姐了。可惜,我只顾表达投名状的喜悦,一点也没能领会你口中“黑道白道”的真实含义——你说的是人生的道路、现实的道路,而我的眼前只有青春校园。你总是说我不应该也不会仅仅成为你的样子,因为我是白棋,你是黑子。经年之后,我在和你真实地谈论生活、爱情和梦想之后,才理解你所激发的我的心之向往,正是源于你与我的不同。姐姐,你早已一语成谶,我总是后知后觉。

 

你当时告诉我,做我的姐姐,有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主动惹事,不出卖朋友,除非情况极端,不得轻易动武。谁能想到呢?你带我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去半岛游戏厅玩跳舞机。天南海北,谁不知道你孙小野的跳舞机战绩无人能敌?再其次,便是在拳皇里用神乐千鹤的“八咫之镜”。跳舞机上,你轻巧地像一只自在的鸟,而我上下左右的步伐乱作一团,飞轮海的乐曲成了海妖的魔笛,把我弄得神志失调。你让我混个眼熟,因为舞跳得好的都不好惹。不想我的舞技实在让人大跌眼镜,招来几个社会青年的一顿讥笑。他们愈发猖狂,开始不怀好意地从背后乱踩踏板上的跳键,害得我险些摔倒。姐姐,这件事也许你早都忘了,但我却记得格外清楚:你当场对我说了句,“看清楚了,”便猛地揪起最矮的那人的衣领,把他推上了跳舞机。“我请你跳,”你说着,向机器里塞了两枚币,“不跳到S(最高评级)别下来。”身后的男生刚想回击,你转过身去,弹开了不知何时掏出的折叠刀,这可把我紧张坏了。他们几个人也明显后退了几步,一时间,你却用刀背磨起了指甲,同时传递着危险的眼神。几个人瞬间落荒而逃。我迅速明白了,并不是舞跳得好才不好惹的,而是一定要是你孙小野才行。你说,冲突是没法避免的,想保护身边的人,先得自己有本事。

 

就在我以为你要教我如何使用折叠小刀时,你却让我在校园里帮你倒卖带爆珠的进口香烟。你说自己不偷不抢,零花钱哪里来呢?我们笑了半天。最让我瞠目结舌的,是你竟然一直都在按根卖!干爆珠一根卖三块,冰爆珠一根卖五块,谁买的多就多卖给谁。你说,“先学这个,就能知道人情往来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好奇,躲在卫生间偷偷尝了一口蓝莓味的爆珠烟,呛得我差点昏了过去。后来,我的最高纪录是一周卖了七包烟,你从利润里抽了五十块请我去海港大院的南山寮看电影。这是日据时期日本修铁路的工人所住的职工宿舍,门厅连着挑台被改成了简陋的放映厅。那天放映的是《勇敢的心》,混战和谈判的场面我已悉数忘记,只记得你说你最喜欢那句令苏菲·玛索流下眼泪的“Freedom(自由)!”前几年,我和一个并不合适的恋人一起重温了这部电影,想起漫漫人生里的种种羁绊、执念和错愕,这句freedom不禁也让我泪流满面。回想起来,我人生中最自由的时候便是与你一起的时光,而我却不敢肯定地说你也如此。你带我一路翻过南山,穿过了山海巷,来到了桃源街上你和奶奶住的不到四十平的小平房里。朝南的、带推拉门的那间是你的,地上的单人床垫堆着CD、时尚杂志、彩色的袜子和各式各样的笔记本,角落里是一把已经蒙尘的小提琴。姐姐,不知道你这些年有再拉过提琴吗?你当时说,在你某一天没钱吃饭时,就会把它卖掉。我不相信。你嘴上说艺术是最无用的,墙上却贴着一张朴树的海报,"生如夏花"四个字格外夺目。你从桌下的狭小空间里翻出了一本《金阁寺》,你告诉我小的时候想成为三岛由纪夫那样的作家,长大后却发现逃不出这方贫瘠的土地。我不知道三岛由纪夫是什么样的作家,于是借走了你的《金阁寺》,在他写道“爱是虚像与实像企图结合的迷惘”,我似乎也坠入了文学的爱河。小野姐姐,无论你的生活陷落在多么逼仄的黑夜,你的精神都灿烂如白昼。你经常唱起朴树的《我去2000年》,“大家一起来干杯 为这个快乐的年代……大家再来干一杯 为这个晕了的年代”,我当时许下愿望,希望自己在十八岁的时候,也如你一样爱着至美的事物,又不轻易为它们所剥夺,这样,便有持续燃烧的希望。

 

我知道,对于你而言,除了朴树、三岛由纪夫、蔡明亮和塔可夫斯基,美丽的事物还包括一个人——勇诚学长。姐姐,你还记得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吗?有一天,我在上体育课,几个高三的男生从篮球场走过来叫我过去,其中一个便是勇诚。他有一米八多的个子,眉目清秀,皮肤白得透光,一只发带把额前蓬松的头发箍了起来。他拍起手里的篮球,问我,冰爆珠怎么卖啊?从此他便成了我们的大客户,口味从稀有的香蕉味爆珠烟变成瑞典雪茄,我只好带他到你常去采购的烟店里。一来二去,勇诚便直接和你交易了。当时你还感到奇怪,这个人明明成年了,怎么还偏偏要花冤枉钱呢?你们恋爱之后,勇诚不打自招,坦言找我买烟只是为了与你相识。勇诚在这所平庸到发臭的学校里万众瞩目,他英俊、风趣,性格单纯,除了偶尔在半岛游戏厅的拳皇机器上出没一下,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篮球场里。你曾经难以置信地问他,为什么要穿着校服来游戏厅呢?你不怕被盯上吗?他回答道:“因为我拳皇打得好,得让大家都看看是希田的才打得这么好。”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勇诚学长十二连胜的拳皇战绩最终还是败在了你神乐千鹤的手上。你跟我说过,你对他的感情,是在他最重要的一场球赛输了但却和对方的队长嘻嘻哈哈地闹在一起的时候萌生的。你说,这是一颗“强大的心”,一种爱的能力,你便毫不犹豫地喜欢上了他。姐姐,你的眼光不曾有过半点偏差。勇诚的身上闪烁着人类珍贵的高尚品质,在他昙花一现的青春里,也化作了命运的底牌。

 

再后来,你带我认识了小飞哥。他戴着一个黑框的眼镜,瘦削、寡言,虽然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明显多了几分老成。用你的话说,“心狠手辣、知人善用”,比彭硕的莽撞多了谋略,配得上大哥二字。他派给我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教训周淑婷,让她分清敌我。我已记不清楚其中她与小飞哥的矛盾起由了,大概是因伤害了小飞哥的女友而引起的。只是在我的记忆中,一切不幸便从这里开始的。我陷入了巨大的心理斗争:周淑婷曾经用剪刀对我的恐吓仍历历在目,但让我真的出手“教训”另一个也许在尖锐的刀具面前一样会脆弱、惶恐、害怕到发抖的瘦弱的身体,到底该如何做到呢?周淑婷茫然无措地在卫生间里看着我,这一年里,她卸去了灰色的隐形眼镜,把额前迷人的刘海也别了上去。我比她的心情更加紧张,如果我放过她的话,受了惊吓的周淑婷未必会放过我的。如果我真真切切地以任何方式伤害了她,那么我和她、和方媛、甚至和彭硕,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再次想起了你在游戏厅里弹出折叠刀,却用它来磨指甲的动作。认识你这么久,我并没有真地见过你在肉体上伤害过任何人。你虽然说“自己变强大,弱小的就会是别人。”但你也叮嘱我,“不流血是一切的底线”。我转达了小飞哥的意思,并在周淑婷的耳边举起了手,犹豫片刻,只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小野姐姐,你可能会惊讶,我从没告诉过你这件事。你会因此而谴责我的心软吗?有人说她一直暗恋着勇诚,在勇诚成为你的恋人之后,周淑婷杀死了她的最后一丝善良。而我总是揣测,她是因为这看似怜悯实则羞辱般的响指而记恨在心里的。总之,她选择报复的真实心理无从得知。现在,我不得不提起那件你我都不愿回想的事情了。我一定得这么做吗?请原谅我。请读到最后吧,小野姐姐。那个隐秘的真相,我必须要在这令人难堪的叙述中逐渐告诉你,这才是我写信的意图。尽管我不知道,事情究竟是如何相互影响的,但它们就像蝴蝶扇动的翅膀,引起了这场岁月的风暴。请你相信我,小野姐姐,无论这场风暴对此刻的你而言是否还重要,经历过这场风暴的我心中的你,是永远重要的。

 

在半岛游戏厅的那个周淑婷已经对我们了如指掌。之所以能成功激怒你,是因为她在那番羞辱性的言语中,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你的奶奶,另一个是李季。得多么精准的了解,才能把握得了你的软肋呢?小野姐姐,也许是我们疏忽了,从来没有真的提防过这个野心十足、执迷不悟的人。现在回想当时的场景,我的心仍然很痛、很愤怒,我怎么能没反应过来呢?周淑婷是一个会因为嫉妒我在衣领后露出抢眼的小帽子,而不惜用剪刀威胁我的人;而我竟然在唯一以暴制暴的机会面前维护了自己无用的良心。你曾说“李季是彭硕的过命之交”,这一线索终于与眼前复杂的局势苟合。姐姐,你应该已经猜到,我与你在按摩店里的那次危险遭遇,是周淑婷与李季合谋制造的。他假意找你买爆珠烟并引你进店,你拼尽全力挣脱他虎爪的场景至今令我触目惊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先设计对一个女孩意图不轨,再反过来诬陷她的清白呢?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为了拉拢别人,不惜和如此恶劣不堪的男人苟合呢?周淑婷那句虚伪至极的、对你和李季关系的质问,比李季的兽行更有摧毁性。即便这时,沉着而坚毅的你也并没有爆发,直至周淑婷开始对你的奶奶出言不逊,你第一次把弹起的折叠刀紧紧握在手里。小野姐姐,对不起,哪怕已经过去这么久,现在的我仍然无法抑制地流泪。周淑婷如愿以偿,混战彻底开始,在半岛游戏厅通往桃源街的地下通道,那条总有流浪汉、卖艺者和小摊小贩的拱形通道里,空气中飘着麦当劳的香味和女人的廉价香水味。小飞哥发出了奇怪的大吼,让身边的兄弟们上真枪实弹。通道的另一端不出意料涌进来了“影子帮”的人,紧接着,在周淑婷的身后,出现了李季和彭硕。我张皇无措间拉紧了你的手,你拉着我灵巧地躲避着撞过来的人。霎那间,一切动作又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聚向了同一个焦点。周淑婷蹲在地上,她痛苦地捂着脸,墙上飞溅着一道整齐的血迹,远看好像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在她面前,是手握长刀的小飞哥。他切飞了周淑婷的嘴唇。警笛声近在咫尺,巨大的扩音器里传来“不许动,所有人,不许动!”,粗鲁的男子的声音,紧接着是楼梯上逐级而下的多人的脚步声。你迅速反应过来,然后看向我,把我推向了身后的丁字形岔路里通往麦当劳的小门里,我就此逃过一劫。警察带走了现场的所有人,在看守所里,你供出了彭硕以及和他相关的各路人马。我当时多么盼望可以彻底击溃影子帮的势力。可惜,你告诉我,彭硕甚至都没有被谈话,仅仅是签了字就走出了警局的门。而他的手下被警察缴了械,写了保证书便被释放了。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你说,关键的传言从不会出错:彭立新,彭硕的父亲,泳林市的前公安局长才是这座疯狂、绝望的海边小城永不会倒下的宙斯。

 

小野姐姐,我与你最后的那场谈心,便是在看似一切回归平静的那个春天发生的。我们没有去龙脊背石,反而登上了南山可以看到夕阳的观景平台。在这里,几乎整个泳林的城市风貌都尽收眼底。你不再梳高马尾了,把头发剪到齐肩。你说,这是勇诚的建议,他觉得换个发型,便能换个心情。我也坚信如此。你来找我,是因为有两件事想听我的建议。一个是奶奶的膝盖越来越不好了,你想去木材工厂里打磨椅面,一个月可以挣三四千块钱,你已经打探过了,在再勤快点的话,晚上也可以去酒吧里兼职做服务生。再加上卖掉老房子的钱,要不了多久,就能付一套电梯房的首付了。为了让我支持你的决定,你还答应我搬家时会把私藏的CD和磁带统统送给我。第二件事,是你决定和勇诚分手,并且消失一段时间。勇诚马上要考大学了,他应该会有很光明的前途,你不想在一个小城里成为他的负累。诚实地讲,我不知该作何回应。你抛出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问题,而光是要理解其中的逻辑,便让我费尽力气。为什么一定要去打工呢?不能去读书吗?难道奶奶自己没有积蓄吗?为什么不能让父母负责换房子的事呢?考了大学就不能在一起了吗?为什么不能和他去一个城市呢?怎么知道勇诚不会选择为你留在泳林呢?你几乎是惊讶地看着我,许久才问我,你以后想做什么呢?我说我想做一个律师,帮助更多受到不公的人。还有呢?你问。我想了想,老师也不错。你就像我的老师一样,把我教得很好。我问,你呢?你说,我没有什么梦想。梦想是你这样的人才会有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你读书好,家境好,未来你会考上很好的大学,和勇诚一样,你们都会永远地离开这里。你让我回忆在我认你做姐姐的那一天,你反复地问我,到底为什么决定跟你混上这条道呢?就在我奋力回想的时候,你已说出替我组织好的答案:

 

“我知道你想不再被人欺负。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你觉得好玩。你过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成绩好不能让你满足,你天性向往危险和刺激,所以你要和我玩,跟着我混,这样有趣、风光。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为了生存,为了自己更有办法地活下去。”

 

我哑口无言,试图辨明你话中的其他含义。你是在笑话我吗?羡慕我、还是指责我?难道是意图像抛弃勇诚那样抛弃我吗?

 

“我觉得只有和你玩,我才能越来越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为什么要成为像我一样的人呢?你会超过我、藐视我、并且永远地忘记我的。你看到的都是我身上你没有的东西,不是我主动获取的,而是我被迫选择的。我没法选择是我还是父母来照护奶奶;我没法选择是去打工还是上学;我没法选择是不是要混成最不好惹、最有势力的人,我必须如此,否则我就只能成为李季那种人的玩物,或者像周淑婷一样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你知道么,我最大的梦想是做一个力大无穷的人的妻子,这样我就能把所有鸡飞狗跳、柴米油盐的芝麻烂事都丢给他了,把我的高傲、蛮横、勇敢、疲倦和苦衷都丢给他,只有自由,自由留给自己。当然了,最好他给我长得像朴树一样。”

 

小野姐姐,真想知道你现在好吗?哪怕你能给我一个字的回音,告诉我你正过着不那么辛苦的生活,我的世界也都会被瞬间照亮。这样梳理下来,这些事和对话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中间我几次停笔,不愿意完成这场朝拜,但最终还是追忆到了这里。因为我对你怀有永恒不变的喜欢和欣赏,深刻的无法摆脱的想念,所以我想要爱护你,绝不再让你受到伤害,我必须在此刻面对历史的拷问。我必须怀着绝对的坦诚告诉你,在与你分别的这十三年,因为无法分担勇诚之死施加于你的痛苦,我饱受着罪责的煎熬。我难以释怀对勇诚之死的愧疚之情,因为它与我脱不开干系。

 

你按计划和备战高考的勇诚提了分手,进了家具厂打工,并暂时住进了职工宿舍里。没有多久,彭硕便找到了我。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学校的侧门口,向我打探你的去向。为了不被人注意,他甚至把自己塞进了不知多少年没洗过的希田中学的校服里。那校服紧巴巴地贴在他的身上,像偷穿泳衣的小孩,因为裤腿短一截,露出奇怪的天蓝色袜子和粗糙的腿毛。他直愣愣地站在我面前,吐字不清地说着:

 

“她卖我是吧?跟警察卖我,活腻歪了……

 

“你告诉她,孙小野,我不会放过她的。”

 

“我不管她在哪,随便她在哪。你告诉孙小野,下礼拜二在,来七仙岭见我彭硕!”

 

“欠债还钱,她欠我的。她给我一个人来。见不到人的话……”

 

最后的那句威胁关于你的奶奶,我已不愿记得。他几乎是这样说了很久,还有很多啰里啰唆、毫无意义的表述,很多诡异的拟声词。直到他离开,尽管我浑身冒着冷汗,内心却异常冷静。我的脑中只冒出了一个想法——这并不是脑门一热,也不是莽夫之举,它是我在极度的压力和忧患下大脑本能的计算:最能够帮助你的人是小飞哥,他在监狱里;你身边缺乏有明显身体优势的男性角色;而警察绝不会为和彭硕有关的立场唱反调。似乎我反复经历这一场景千百次,也仍然会这样想——去找勇诚学长。

 

对不起,我最亲爱的小野姐姐,我做了一个多么错、又多么无助的决定啊!

 

我尽可能地描述了你即将会陷入的危险,以及如果无视这一“邀约”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我央求勇诚学长,如果你不救小野姐姐,就再也没有人保护她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勇诚,在学校的阁楼转角,一旁的音乐教室里传出《送别》的歌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勇诚轻轻地皱了下眉头,反复搓着校服袖子下的表带。他答应了,并且让我告诉他七仙岭的位置。小野姐姐,如果看到这里,你已经决定不再原谅我了,我会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你能些许意会我背后那濒临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就容我逞一下英雄主义吧:我决心要保护你,就像你曾经保护过我一样。我决定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绝不会让你知道彭硕的邀约。对不起,小野姐姐,我替你做了这个决定,替你把你的安全和你完整的未来无条件地保护了起来。这是我和勇诚关于你的契约。对不起,小野姐姐,是我替你用勇诚和你做了交换,只因为我太担心你,又太不能失去你了。这样说出来,好像个贪图轻松、摆脱负罪的人,但我对你的歉意、对勇诚的愧疚,对我自己的责难,一样都不会减少。

 

勇诚在那个礼拜二的下午赴约七贤岭,他说他会带上香烟和啤酒,要与彭硕像兄弟一样聊一聊。他让我不用担心,用文明人的方式也可以解决问题。他觉得彭硕不过是个性情冲动的小孩,可能有点孤独,但是他想与他做个朋友。他甚至很欣喜,觉得终于有能帮上你的地方了。那天,警察封锁了通往七仙岭的环海公路,直到海面上月色升起,一切才归于平静。勇诚再也没有回来。他被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长刀、匕首、铁棍、锁链……彭硕和他的手下数十人几乎动用了所有他们找得到的武器。勇诚死在了岩壁下往复拍岸的潮水里,死在了泳林堕落的噩梦里。新闻晚了二十天刊登在《泳林日报》,除了想念着勇诚的人以外,没人会留意一则失足溺亡的新闻;而除了彭硕和他的人手以外,没人会相信他死于“夜间湿滑的礁石”。后来,我听说勇诚的妈妈吊着一口气,拒收了百万的赔偿,只为了给儿子讨回公道。一个无名无姓的妇女,怎能扳得过宙斯的手腕呢?小野姐姐,我知道,在那流言四起的日子,你忍受过太多残暴的指责——勇诚是为女友赴死,或是将其归咎于你与彭硕未尽的过结。我能感同身受,止不住涌上来的“是我该有多好”的想法,要比悔恨之情的折磨更加凶狠……无论你是否怨恨我,或是这真相早已对你无足轻重,我都保有一份不灭的信念:勇诚并不是为你赴死,也并不是因我而死。勇诚是为对你的爱而死,为那如他名字一般勇敢、诚实,且无比纯粹的爱而死。

 

小野姐姐,我的信就要结束了。令我所深深愧疚与遗憾的,来自我没有保持诚实,也缺乏勇敢,并擅自地决定了并不止一人的命运。无论你是否看到了这里,我都完成了我生命中一件重要的事。我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但我的心所掩埋的与你和勇诚学长有关的重量,将会永远存在。在我眼下的生活里,几乎难以寻觅如我对你一样深刻的情感,或是如此难以割舍的羁绊。就连这份愧意,也是出于对你无限的爱才不得不被如此狼狈地表达的。小野姐姐,现在的我并不是律师,也没有做成老师,我只是一家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员,或许我唯一不那么普通的地方,就是和你一起经历了无比难忘的“未成年时代”。

 

小野姐姐,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这样,你便与我一同重温了那段永恒的岁月。尽管我们的记忆可能并不截然相同,但我想你总归会借助我言语里的缝隙钻进你的记忆中去的吧。也许,你不会看到这封信,或是我所澄清的真相对你已无足轻重,我也由衷地替你高兴,替你早已翻入新篇的生活贺喜。我不知道你的地址,我还是会把它放在桃源街山坡上你和奶奶住的平房门前。愿你一切都好,要是有机会的话,请给我回信吧。

 

想念,祝好。

 

怀念勇诚。

2023-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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